杜怡霖
她是00后攝影師,初中時曾遭遇霸凌,是戶外運動讓她找到安寧、重塑認知。
14歲跑北極馬拉松,因迷路感受瀕死體驗。
跑777極限馬拉松,右膝受傷一度坐輪椅,但更享受與極限狀態“共舞”。
除了馬拉松,她還喜歡滑雪、游泳。
戶外運動不僅讓她快樂,也啟發她思考,更幫助她與自我對話,與生命對視,與世界和解。
美國時間2023年2月7日凌晨。
在今年世界馬拉松挑戰賽邁阿密站的跑道上,身為00后攝影師的杜怡霖,拖著受傷的右膝,艱難地“跑”著。
確切地說,她并不是在奔跑。
她的腿早已不受控制,但凡有一點起伏,就直接軟掉,摔倒在地。
“我跑第一圈,有的時候可能還稍微顛一顛,摔了,那就爬起來走一走,感覺好一點,顛一顛又摔了,就又爬起來走一走。”
第一圈的長度大約有5公里,杜怡霖耗費了1小時40多分鐘。
如果繼續這樣“跑”,跑完半馬(三圈半)所需的時間將遠超預期,耽誤她完成777的挑戰。
無奈之下,杜怡霖再次找到醫生。此前,醫生已經給她開了止疼藥,每次跑之前都要吃1-2片。
醫生也別無他法,只能又給了她幾片止疼藥。
吃完之后,杜怡霖稍微好了一些,至少不再像此前那樣抽筋,但仍感覺很疼。
此時,杜怡霖心里只有一個想法,“反正都這樣了,只要能控制自己的腿,索性就跑得快一點,讓疼痛的時間變短一點!”
哪怕是可能面臨更糟的情況,她也不在乎了,“我后面跑得特別快,當時已經做好了不要這個膝蓋的心理準備。我跑完它,這膝蓋以后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。實在不行,就做一人工膝蓋。”
憑著這股拼命的勁頭,杜怡霖最終用了三個多小時跑完邁阿密站的比賽,刷新了世界馬拉松挑戰賽中女子半馬完賽最小年齡紀錄。
60度溫差下先凍傷再曬傷
世界馬拉松挑戰賽的別名是777,就是7天7大洲7場馬拉松。
顧名思義,參加挑戰賽的選手要在7天168個小時之內,在7大洲完成7場馬拉松。
“這168個小時,你包括飛行的時間以及各種登機、拿托運行李的時間,還有其他趕路的時間,”杜怡霖說,“當然也包括跑比賽和吃飯睡覺的時間,總之所有的都要在這168個小時內完成。”
所以從一開始,時間就非常趕。
777的首站是南極。在那里,選手們不僅要經受低溫的考驗,還要應對隨時可能出現的惡劣天氣。
杜怡霖和其他選手剛抵達時,南極的風就很大,所以比賽并未馬上開始。所有人都進入了唯一可以避風的地方——集中箱。
后來,組委會通知所有人,風不會再變小,而且南非即將展開軍事演習,所以他們必須立刻比賽,在規定時間之內飛回南非,不然就會被困在南極。
比賽發槍后,168小時進入倒數狀態。所有人只跑了半個小時,風就變得越來越大。
由于是跑圈,所以一半的路程是在順風,一半的路程是在逆風。逆風狀態下,每個人都跑得很艱難。
“我們里面有殘疾人選手,他是推著輪椅在走。逆著風的時候,他往前推一點,再往回吹一點,每次只能相當于我們的半步。”杜怡霖說,“我們也是,步子好像邁得挺大,但實際上都會縮短一點,所以每個人都不會跑得很快。”
正常狀態下,杜怡霖跑完南極的半馬應該需要2個多小時,但在惡劣天氣下,她用了大約5個小時。
雖然順利跑完,但杜怡霖還是凍傷了耳朵,一直都是僵僵的。
到了第二站開普敦,氣溫驟然上升到零上30多度,與南極的溫差達到60度以上。
“回了一點點溫以后,耳朵就開始全都是褶,就跟100多歲老人的那種皮膚一樣,”杜怡霖說,“碰一碰它就開始就往下掉渣的那種。后來就算了,不敢動了,因為里面就是肉。”
更糟的是,杜怡霖在開普敦又被曬傷,后背裸露的地方全是紅印子。
耳朵不敢亂動,后背一碰就疼,當晚的她只能“斜趴著睡覺”。
要命的是,在殘酷的賽制之下,杜怡霖根本停不下來。
在開普敦之后,澳大利亞是第三站,迪拜是第四站,馬德里是第五站。由于在輾轉之中要背書包,所以杜怡霖的背傷被磨得越來越嚴重。
在迪拜,她后背曬傷的地方開始一層層地脫皮;在馬德里,她的后背滿滿都是往下墜的大水泡,“從后面看特別像蛤蟆。后來那水泡又開始破,又開始滿后背的全是膿。之后,那個書包還在那磨,磨著磨著那水泡全破了,就全是膿,反正就是很惡心。”
到了第6站(巴西的福塔雷薩),杜怡霖和其他選手們遭遇了連續不斷的大雨,身上弄得黏糊糊和臟兮兮。
以至于到了最后一站邁阿密,很多來不及在巴西洗澡的人直接跑到機場的公共衛生間,脫掉衣服,只穿內衣,用杯子倒水“淋浴”,“那個廁所里面的場景非常之壯觀,我們看著不覺得有什么,但畢竟有正常坐飛機的人,他們就像在看著一群神經病一樣,這是大澡堂子嗎?”
右膝受傷逼出極限狀態
剛剛抵達邁阿密時,杜怡霖走下飛機的第一感覺是,“我的雙腿已經不太能走路了。”
而當時的那個機場路很長,走到海關需要20多分鐘,這對飽受膝傷之苦的杜怡霖來說異常艱難。
隨行的醫生見狀,建議杜怡霖不要再跑了。
但杜怡霖堅決不答應,“不行,我得想辦法跑。”
醫生無奈妥協,不過機場的這段路,杜怡霖只能坐輪椅。
杜怡霖笑著說,“進海關的時候走的是殘疾人通道,這個印象還挺深的。”
其實,在參加777之前,杜怡霖的后腰在滑雪時受了傷,而且她右腳有一段骨頭長歪了(源于初中的被霸凌經歷),所以跑步時,右腿的承重就落在膝蓋上。
跑完澳大利亞站的比賽,她的右膝開始疼了起來。醫生說可能有積液,讓她悠著點,并給她開了藥預備著。
到了迪拜,剛跑了一圈,她就疼得不行,只要膝蓋一彎就很難受,“于是我就開始纏那個繃帶,就得給它繃上,讓它直著。”
即便如此,她也只能主要依靠左腿跑,右腿則是每次斜著過來,輕輕踩一下,一瘸一拐地跑。
后來,她不得不開始吃消炎藥和止疼藥,“后來又跑了兩圈,覺得左腿實在太緊張了,不能只靠它,因為后面畢竟還有三場馬拉松。后來就開始吃上止疼藥了,就好多了,然后這條腿(右腿)就稍微可以使點力,就這么把迪拜跑完了。”
然后是馬德里。由于到的時間比預期晚,杜怡霖和其他選手錯過了FI賽道,只能到臨時找的村莊跑。那條路有三個坡,比較陡,這讓杜怡霖痛苦不堪,“下坡是很困難的,腳沒辦法彎,就像下樓梯一樣,你這個腿就只能那么當啷著。我基本上拿我的左腿在跑。”
到了巴西站,渾身是傷的杜怡霖,心態終于崩了,不僅哭了,還想過放棄。
但最終,她還是“擺平”了負面情緒。
這得益于整個跑步隊伍的氛圍和其他跑者的鼓勵,“我們都是一家人的那種感覺,所以融入到那個環境以后,你就很難說我不比了,有種就是我死也得比完,我比完了如果我人癱了就癱了,沒關系,那我也要比完。當時已經是在那樣的一個亢奮的狀態下了。所以很多人受傷都不打麻藥,就直接縫針,他們都覺得沒事。”
杜怡霖就這樣堅持到了邁阿密。
在邁阿密的跑道上,就當她想著連膝蓋都可以不要時,父親則一直在勸她不要那么拼。
他們父女一起參加了這次的777。看著杜怡霖那么痛苦,父親就勸她,“不要跑了,慢慢走吧。”
杜怡霖倔強地說,“不行!”
后來看到杜怡霖不僅沒聽他的話,還跑得越來越快,父親就有點急了,“你在干嗎,瘋了嗎?”
杜怡霖云淡風輕地說,“沒事,回去我準備做人工膝蓋,你出錢。”
當時的杜怡霖已經進入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狀態——絕望與希望交織。
“絕望和希望同樣強烈的發生在一起的時候就很神奇,你也說不清楚。雖然當時情緒非常不好,但是就是很平靜,就是覺得這件事情我一定可以做到。特別神奇的一個感覺。”
在杜怡霖看來,帶傷奔跑已經不是身體上的事,而是精神上的事,“完全就是精神層面的運動,只要你的精神能控制這個腿,那些疼痛就都不是事。”
這也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極限狀態:
“一個人到了極限狀態下,尤其是想放棄的時候,能進入到另一種境界真的很難得,就是完全把你的身體、精神以及所在干的事,都交給自然。”
初中慘遭霸凌+跑北極馬拉松感受瀕死體驗
杜怡霖第一次對自然有真正的感受,還要追溯到剛上初中時。
那是2013年,她參加了一個戈壁的徒步活動,也算是她的一次成人禮。
這個活動一共持續5天,杜怡霖每天在戈壁里走十幾公里,晚上則要自己“安營扎寨”,“整個過程里,我們不能洗澡,這是最難受的。”
不過這次經歷,也讓她對人與自然的關系有了最初的認知,“當時就覺得人真的能干很多事情,但人在自然面前也真得很渺小,人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完,也不可能把世界全看完。”
但活動結束后,回到現實生活中的杜怡霖,卻遭遇了一場更大的人生考驗。
上初中后,她一直被學校的校霸欺負。有一次,她被對方推了一下,直接從樓梯上滾了下去,右腳踝內側的一塊骨頭出現骨裂。
當時的她已經出現心理問題,不愛跟人說話,連家里人都很少交流。所以受傷后,她沒告訴任何人。
“我當時跟家里人關系不好,不想告訴他們,告訴他們又得說我。于是,我就拿腳外側那么撐著走。后來找了個棍,那么杵著走。反正回家,我一般也不太跟他們說話,所以他們也沒有發現。后來這不沒去醫院嘛,然后是我自己纏的東西,后來它就沒長好,其實挺后悔的。”
在家教極嚴的情況下,杜怡霖放學就要回家,用的手機也是老式的,所以她幾乎沒有朋友和渠道,去傾訴自己的內心世界。
“所以那段時間,真的特別壓抑。”杜怡霖說。
好在,父親看出了杜怡霖的不對勁。杜怡霖的父親也曾經歷過抑郁癥,后來用跑步找到了平衡和緩解方式。
于是他就帶著杜怡霖去了北極,一開始只是說去玩,后來則拉著杜怡霖一起參加了北極馬拉松。
那一年,杜怡霖14歲。
“那個馬拉松是你從起點開始跑,一直跑到另外一頭,中間沒有任何往返,”杜怡霖說,“所以你是見不到任何人的,除非有人從后面超過你,或者你超過了別人。”
比賽開始后,杜怡霖先跑了5、6公里的小山坡,然后來到一處5公里長、1公里深的冰蓋。
起初,她在冰上跑的時候,風也就4、5級,并不是很大。但跑著跑著,風越來越大,并揚起冰上的雪,能見度越來越差。
“我前面的人在哪兒都看不見了。有的山,我都看得特別虛的慌。”
一開始,杜怡霖想用手機看地圖和定位,但手機完全沒有信號,而且很快就被凍得自動關機了。
感到害怕的杜怡霖,不敢再往前走。
可是一停下來,身體就開始承受不住,因為太冷了,“那個時候就有點失溫,然后腳已經開始凍僵了,有幾個腳趾頭已經沒有任何知覺。”
沒辦法,杜怡霖只能繼續走,這樣身體才會暖和一些。
走著走著,她又突然聽到“咔咔咔”的聲音,那是遠處出現了冰裂。
這一下,杜怡霖更慌了。
“聽見那個冰裂的聲音,我嚇了一大跳。然后,我趕緊往另外一個方向走,反正后來就是很崩潰。然后,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能死、不能死,還有好多事沒干,不能就這么沒了,太虧了。”
之后,她又聽到很多次冰裂的聲音,每一次聽到,都換一個方向走。
后來風慢慢散去,杜怡霖總算看到了遠處的山,并朝它的方向走,最終脫離了險境。
這一次的瀕死體驗,讓她有了更多的思考,也打開了她的認知大門。
“那次(瀕死體驗)給我打擊挺大的,然后突然一下對自己、對生命、對世界,都有了一個重新的塑造和認知。也不是說塑造,就是有了一些新的認知和想法,開始會去想這些事情了,之前是不太想。”
“也是從那回來,我開始想開了很多事情,然后開始想辦法去找到和這個世界溝通的方式方法,以及與自己溝通的方式方法,就是怎么自洽,用什么樣的方式做什么樣的事情,還有就是紓解一些我不明白的情緒,反正就是一直在學習、探索。”
馬拉松開啟她與世界產生聯系的大門
談到跑馬拉松時都在想什么,杜怡霖坦言有三種狀態。
一種是完全放空,什么都不去想。
一種是想自己還不太明白的事,比如發生了什么事情,導致自己出現排解不開的情緒。
一種是想未來的事情,比如自己到底要干什么,自己到底是誰,自己是怎么樣的人,自己想成為誰……
可以說,馬拉松不僅讓杜怡霖找到了內心的安寧,還給她提供了一個與自我對話、與生命對視、與世界和解的平臺。
“馬拉松讓我開始去跟這個世界對話;也讓我更加學會如何去愛一個人,不管是親人,還是陌生人;還有就是,讓我懂得了尊重生命,以及敬畏大自然。正是它(馬拉松),給我提供了一個觸角。”
不管是敬畏自然,還是認識世界,甚至是思考生命,最終的落腳點都在于人自己。
“我覺得,跑馬拉松是個認識自我不足的過程。對于這種不足,你不要去對抗它,不要去排斥它,要么想辦法去改,要么想辦法去接受,要么想辦法去控制,然后找到一個自洽的方式,并在這個過程中,去接受更多的東西,去認識更多的東西。”
隨著時間的推移和閱歷的積累,杜怡霖又找到了其他方式去認識自我,比如攝影、戲劇、歷史和文學。
還包括其他的運動項目,比如滑雪和游泳。
“馬拉松是一個起始,所以我很尊重馬拉松,但它不是我唯一跟這個世界產生聯系的東西了。”
當然,探險也是必不可少的,比如自駕去一些沒去過的地方。
“去陌生的地方探險,帶給你的刺激,甭管是感官上的,還是精神上的,都會讓你多學到一些東西,相當于多讀了好幾本書,可能會讓你產生茅塞頓開的感覺,或者突然有了一個新的角度和想法,這種感覺真的非常好。”
如今的杜怡霖,正在紐約大學就讀。
盡管只是個00后,但她的人生已經足夠豐富,她的認知已經足夠深刻。
不過,人生如一場修行,并無止境,所以她仍“在路上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