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年來,心理健康已成為全球討論的焦點。人們越來越意識到它是如何地影響著每一個人。與此同時,戶外運動在改善心理健康方面所起到的積極作用,也逐漸成為普遍共識。
早在2019年,英國埃克塞特大學就在知名期刊《科學報告》上發表了一項研究成果:每周如果在大自然中度過120分鐘,可顯著提高參與者的健康和福祉。這與人們的普遍印象“如出一轍”。在一般人眼里,戶外運動,尤其是極限運動的高手們,都有著極強的心理素質,似乎不會與抑郁癥、PTSD(創傷后應激障礙)等心理問題發生牽扯。但事實上,即便是他們,也可能遭遇這些心理問題——因為經常性地面臨巨大壓力,甚至無時不在的生命威脅。近期,備受關注的兩位戶外大咖就是典型的例子:一位是創造環法賽段冠軍數量新紀錄的馬克·卡文迪什,另一位是近日出版個人回憶錄《萬物的顏色》的美國登山家、攝影師科里·理查德斯。身處不同領域,兩人的經歷卻“異曲同工”——戶外運動既讓他們獲得了不同尋常的高光時刻,也讓他們經歷了難以想象的創傷,甚至讓他們上演了“英雄重生”的夢幻戲碼。2024年7月3日,2024年環法自行車賽第五賽段,來自英國曼島的卡文迪什成功創造歷史,收獲個人職業生涯第35個環法賽段冠軍,刷新此前由傳奇車王埃迪·默克斯所保持的紀錄。卡文迪什刷新傳奇車王埃迪·默克斯所保持的紀錄 圖源:網絡一時之間,39歲的卡文迪什再次成為全球焦點,“曼島飛彈”、“史上最強沖刺王”等贊譽也重新出現在各大媒體上,人們也津津樂道于“英雄的重生”。就連曾斬獲34個環法賽段冠軍的埃迪·默克斯也公開表示,“恭喜卡文迪什創造了歷史性的成績,看到一個如此好的家伙打破我的紀錄,讓我感到很開心。”然而,英雄重生的背后,是心緒的跌宕起伏,更是無盡的煎熬和折磨。
環法自行車賽共有21個賽段,每個賽段產生1個冠軍,總用時最少者為總冠軍。雖然卡文迪什從未獲得過環法總冠軍,但憑借極為出色的沖刺能力,卻在2008-2011年期間共斬獲20個環法賽段冠軍,成為最受矚目的自行車運動員之一。
當時功成名就的他,可能不會預料到,等待他的將是什么。那一年,卡文迪什確診患有人類皰疹病毒4型(Epstein Barr Virus),對以耐力見長的自行車運動員來說,該病毒引發的難以恢復的慢性疲勞,無疑是致命影響。同一年的環法第四賽段,卡文迪什在沖刺時與另一位名將薩甘發生肢體碰撞,后者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抬肘,導致卡文迪什失去平衡,撞到賽道護欄后嚴重摔車。最終,卡文迪什因鎖骨骨折退賽。


2018年環法,卡文迪什賽段最好成績僅為第8名,最終甚至因被關門而退出環法。當時,他那滿臉污垢、落魄消沉的形象,令人唏噓。

更要命的是,他還同時被診斷患有抑郁癥。病毒與抑郁癥的雙重困擾,令其“墜入深淵”。
“我經歷了一場噩夢。我感覺自己什么都沒有、什么都不想干,而且也感知不到任何東西。”卡文迪什在網飛出品的紀錄片《馬克·卡文迪什:永不滿足》中說,“你整個人都是空的,感覺自己一文不值。我甚至都喪失了做一個人、做一個父親、做一個朋友、做一個丈夫的動力。”“那時候,他都不是真正的他了,我們常常無緣無故地爭吵。”卡文迪什的妻子佩塔說,“在所有的事情上,他都迷失了自我。”“雖然我們還睡在一張床上,但我已不認識那個版本的他。我當時害怕自己被逼到極限,然后陷入崩潰狀態,那我們的關系就再也回不來了。”為了防止沮喪到自殺,卡文迪什早期效力車隊的隊醫和他達成協議,一旦他想對自己做什么不好的事情,要先給這位隊醫打電話。不僅如此,這位隊醫還勸卡文迪什退役——遠離自行車運動帶給他的巨大壓力。2020年,比利時斯海爾德之箭古典賽,狀態低迷的卡文迪什在最后幾公里拆下號碼牌,淚灑賽場。賽后,在接受采訪時,他說這可能是他職業生涯的最后一場比賽。
做好退役準備的卡文迪什還坦言,自行車只是他的工作,他更想做一個好丈夫和好父親。與此同時,他也開始坦然面對病癥,積極尋求治療,努力克服心理問題。
除了家人的陪伴外,他還時不時回到人生的起點——曼島,那是他第一次騎車的地方。回到那里,他就像童年那個小男孩一樣,找到了真正的自我。
“每一次騎車,我都會感受到自由,”卡文迪什說,“除了與我的妻子、孩子在一起之外,騎自行車是我最快樂的事。”
所以,他又怎么能輕易放棄自行車?
2021年,他意外獲得環法資格,神話般上演“王者歸來”,震驚了所有人。那年的環法,36歲的他拿下4個賽段冠軍,重回巔峰。
也許從那時起,騎車又變成了一種“純粹”。
更讓人感慨的是,卡文迪什在2008-2016年就已拿到30個環法賽段冠軍,但直到2021年,他才拿到第31個環法賽段冠軍。這中間的5年,他經歷的是一場常人無法想象、“煉獄”般的煎熬。
本來,他說要在2023賽季結束后退役,但沒想到,卻在第8賽段因摔車導致鎖骨骨折,不得不遺憾退賽。
結果,不甘心的他收回了退役宣言,在2024年再度嘗試沖擊紀錄,最終創造歷史。
拿到第35個環法賽段冠軍之后,他公開表示,新紀錄只是一個數字。數字背后,自行車運動不僅僅是工作,更是他始終堅守的熱愛,甚至是偏執。
了解他的人都知道,卡文迪什是個完美主義者。完美的另一面,就是偏執,這種偏執貫穿了他的人生。
卡文迪什很小就熱愛騎車,雖然參加比賽屢戰屢敗,甚至遭到家人嘲笑,但卻從未放棄。
卡文迪什與自行車運動既是互相成就,又相互救贖,共同書寫了一段勵志傳奇。
與卡文迪什相比,理查德斯的運動人生本身就是個“療傷”的過程,登山始終是其中的主角。2016年是理查德斯人生的根本轉折點。那一年,他在不借助氧氣的情況下成功登頂珠峰。

對登山者來說,登頂珠峰是一種至高榮耀,更何況是無氧登頂。但理查德斯卻說,登頂那一刻,是他人生的最低谷。早在3歲時,父母就常常帶著理查德斯和哥哥大衛去露營,以此激發他們對自然界的好奇心。后來,只要有可能,父母還會帶他們去滑雪。

盡管早早進入戶外世界,理查德斯卻在精神、心理、情感方面迷失了。他與哥哥幾乎在爭執中長大,有時甚至爆發極其激烈的沖突。然而,他們的父親并未及時介入、調解。他們的母親則更糟糕,早在生完哥哥大衛后就飽受產后抑郁癥的困擾。隨著年齡增長,情感缺失的弊端開始顯現,理查德斯變得既不合群,也缺乏安全感,唯一讓他感到安心的地方就是山里。“只有在山里,我才能找到自己的身份,”理查德斯說,“我不需要做別人,我只需要做我自己。”“當12歲的時候,卻和18歲的孩子一起玩,這對我有利有弊,”理查德斯說,“它既很誘人,也讓我偏離正軌。”到了13歲,他不再去上課,甚至開始吸毒。為了挽救他,父母將其送到行為治療中心。“那個治療中心太可怕了,它讓我學到的并非我是一個對社會有價值的人,而是我天生就破碎了,需要被修復,”理查德斯說,“所以,我從那里逃走了3次。這個有毒的教訓,一直影響著我,總是讓我搞砸事情。我一直在與它抗爭。”理查德斯的糟糕狀況,讓他的父母感到崩潰,必須做出選擇。如果讓他繼續留在家中,被毀的將是整個家庭。理查德斯開始離家出走。“他們為自己做了最好的決定,我不怪他們,”理查德斯說,“但我有一段時間里,處于無家可歸的狀態。”多年后,他的家人和朋友才重新回到他的生活。而這段艱難時期,登山再次成為他生命的核心。“隨著時間推移,我又回到了山上,那是我唯一感到有安全感和身份認同的地方,”理查德斯說,“攀登是人類奮斗的絕妙寓言,我不認為這是一種巧合,恰恰是攀登、探索和冒險讓我走出了那段艱難的時期。”他后來順理成章地成為職業登山者,并在2011年與兩名同伴成功登頂海拔8035米的加舒爾布魯木II峰,這讓他成為第一個在冬季登頂8000米以上山峰的美國人。但在這次攀登的下撤中,天氣越來越惡劣,雪越來越大,他們遭遇了四級雪崩。“我感覺進入了一個比我想象更黑暗的世界。我被動地滾動著,我的身體重量將我壓倒。”理查德斯形容道。所幸的是,3個人都活了下來。然后,作為攝影師的理查德斯拿起相機自拍,臉被冰包裹著的他,對著鏡頭做了一個鬼臉。這可能是他攝影生涯中最有名的照片。后來,這張照片出現在《國家地理》雜志125周年紀念刊的封面上。當時的他可能還沒意識到,瀕死的體驗將會“困住”他,讓他備受PTSD的折磨。回國后,他結了婚,并一遍又一遍地向世人講述自己遭遇雪崩的經歷,展示那張經典自拍。“我當時就模糊地感覺到,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重量壓在我的身上,”理查德斯說,“但當時我還是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。”“后來,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,我深深陷入到極大的孤獨感之中。我覺得,我的周圍布滿了黑暗。”2012年,理查德斯嘗試攀登珠峰,但他在山下經歷了恐慌發作,不得不提前結束攀登之旅。很快,他被確診患上PTSD。

失落的他開始酗酒,希望借此逃避現實。雖然他在2014年加入了一個登山團隊,但PTSD的折磨如影隨形。“我害怕回到山上,我害怕去爬山,我怕讓所有人失望。”理查德斯說,“原來的那些不安全感,全都回來了。”更糟糕的是,他還搞砸了婚姻,以離婚收場。一時之間,他似乎又變成了那個“無家可歸的孩子”,苦苦尋求著答案。最終,還是登山拉了他一把。2016年,他開始重新投入訓練,嘗試無氧攀登珠峰。他本來以為,無氧攀登珠峰的過程會是內心的一次徹底釋放,能幫助他擺脫PTSD的折磨,但事實并非如此。
“到了世界最高點,我發現我再也無法逃避和埋葬那種創傷。”理查德斯說,“從寓言上說,珠峰是所有其他事物的起點,但對我來說,我必須走下坡路,去面對所有事情。”換句話說,就是坦然面對過去的創傷,只有接受它們,才能擺脫真正的心魔,這也是理查德斯出版《萬物的顏色》的初衷之一。
無氧登頂珠峰之后,他一直在分享自己的故事。與此同時,他也逐漸擺脫昔日創傷的困擾。“解決這種事情的首要方法是誠實。”理查德斯說。“一旦你對自己誠實,一旦你接受了自己有問題,它就會變得更容易。”2019年,他曾嘗試在珠峰北坡開辟新線路,雖然最終失敗,但至少不再害怕登山,又一次與登山融為一體。也許有人覺得,卡文迪什和理查德斯都不是普通人,但他們其實也只是同樣擁有情感困擾和訴求的普通人。
談到與網飛合作個人紀錄片的初衷時,卡文迪什表示,自己確診抑郁癥后發現,這世上還有很多人遭遇了更艱難的狀況,因此,希望自己的經歷能給這些人帶來激勵和啟發。理查德斯在談到出書的想法時,也表達過類似的感受。另外,他還分享了一則故事:一位女士曾因心理問題想自殺,但聽過幾次理查德斯的演講之后,她放棄了自殺的念頭,堅持了下來。在如今這樣一個快節奏的時代里,每個人都可能遭遇心理困境。相信卡文迪什和理查德斯的經歷,多少都會給每一個正在經受心理疾病折磨的人帶來一些啟發。也許從大眾的角度看,英雄是一種情結和需求,但恰如理查德斯所說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