探險家小傳
劉雨田
世界單人徒步走完長城第一人
1984年,開始徒步萬里長城,歷時1年零8個月,成為世界單人徒步走完長城第一人;
1985年,徒步穿越黃土高原,完成“圣地之行”,徒步走完絲綢之路國內段,徒步穿越羅布泊;
1986年至1987年,穿越被他自己命名的“黃色死亡線”——準噶爾盆地古爾班通古特沙漠;
1987年至1989年,三次徒步穿越“死亡之?!彼死敻纱笊衬?;
1998年,上海吉尼斯總部授予劉雨田國內“第一位職業探險家”的稱號;
2000年,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公布的當代世界十大探險家中唯一的中國人;

一頭花白的及腰臟辮,一張皺紋雕刻出的飽經歲月風霜的臉,臉上永遠掛著一抹云淡風輕的笑意……見過劉雨田的人,沒法不對他印象深刻。
他的頭發已經36年未經修剪,這是他留給“死亡之海”的紀念。
1987年,漫天黃沙中,一個手拄木杖的身影在烈日下緩緩移動。這是劉雨田第一次踏上徒步穿越塔克拉瑪干的征程,他的行囊里已沒有任何食物,連發霉的饅頭也已啃光。饑渴,這一刻,侵入他的骨血。
八天七夜后,他靠著“沙漠人參”大蕓、蜘蛛、螞蟻、四腳蛇等“補給”,奇跡般地走了出來。撿回一命的他,走進理發店,本想修剪一下凌亂的頭發,一聽費用要一塊二,心頭一緊,“饅頭一毛錢一個,理發的錢夠買12個饅頭呢”。從此,他再沒剪過頭發。
如果不是那則“法國作家雅克·朗茲曼將于1987年秋,首次率隊前往塔克拉瑪干探險”的新聞,劉雨田未必會選擇在這一年匆匆出發。正如3年前,假如沒有這位素未謀面的假想敵的“助推”,他未必會作出那個改變他一生的決定。
一本用報紙包著的書皮封面,正好印著雅克·朗茲曼想要走長城的消息,短短一百來字的題頭,像顆炸彈,一下將劉雨田樸素的愛國情懷引爆:“中國的長城,怎么能讓外國人先走?”
劉雨田并不諱言,那時的確有意氣的成分,是被外國人“逼”的。
1984年5月13日,他孤注一擲邁出徒步萬里長城的第一步。一生漫長的探險,也就此拉開序幕。
01
從最初萌生走長城的想法,到醞釀、落地,劉雨田躊躇了六七年。過程甚至也并不能滿足外界對英雄人物叱咤風云、雷霆萬鈞的想象。期間不僅一波三折、有過退卻,而且內心的交戰,貫穿始終。“長城是中華民族的象征,是世界偉大奇跡之一。”我國著名的長城研究專家羅哲文曾寫下這么一句話,他走過長城很多路段,可由于種種原因,沒能走完,只遺憾地留下一句“尚有待于來者”。機緣巧合,劉雨田讀到了這篇文章,深受吸引,自此惦記下“這份遺憾”。只是那會兒,他沒想過那個“來者”,會是自己。
當時,他的工作單位是人人羨慕的新疆烏魯木齊鐵路局,父親是西域名醫,妻子賢惠,兒女乖巧,“不可能去做那些'不正常’的事?!?/span>可道理再正確,始終無法管住被長城夢召喚的心。為了不被當成腦子出了毛病的人,劉雨田只能秘密訓練——一年四季睡在陽臺,穿短袖、褲衩、打赤腳,在玻璃渣子上、冰面上行走。同時,頻繁往返圖書館,查閱相關資料。“如果說羅先生的話是召喚,那么得知雅克·朗茲曼想要走長城,就是一劑猛的助推?!?/span>
劉雨田并沒有給自己的“秘密訓練”設立一個具體期限,直到1984年。那年,改革開放邁入第6年,國門打開,受夠大半個世紀“東亞病夫”的恥辱,從國家到個體,都急切渴望被世界重新認識、重新看見;許海峰奪得首枚奧運金牌,在國際上揚眉吐氣,舉國歡騰;張明敏的一首《我的中國心》,隨著1984年春晚風靡全國……而改革開放的東風,也終于吹向探險領域——世界各國探險隊,紛紛將首登、首漂的計劃瞄準中國。
在外國探險人士的“刺激”下,國內愛國人士紛紛“應戰”。此后的幾年,掀起了近乎瘋狂的“探險熱”。他們大多尚不知何為“探險”,僅憑一腔熱血,便將血肉之軀投諸蠻荒之地,鑄就一座座中國探險里程碑。當然,代價也是慘重的,不少年輕鮮活的生命,長眠于祖國疆土。或許,回望這段歷史,有人會問,就為了不讓外國人搶先,至于嗎?
如果脫離時代背景,僅以后來者的眼光去審視某個抉擇,難免傲慢。那是一個渴望被認可的年代,無數個體的命運卷入時代潮流,無論主動、被動、莽撞,抑或血性,都是一個年代的烙印。“一定要趕在外國人之前,走完長城 ” 這個信念,即便劉雨田自己也認為“有點情緒”,但他從不掩飾那個時代下的這種情緒。推動劉雨田走長城的最后一把“東風”,是他被診斷出了心臟病。不被理解的苦悶,常年無處排遣,終致積郁成疾,劉雨田真的成了病號,被架上病床。住院的第三天,同患心臟病的病友突然離世,深夜的醫院走廊里,響徹著撕心裂肺的哭聲。這對劉雨田亦如當頭棒喝:“男兒雖不一定要馳騁疆場,但怎么能一輩子在病榻上讓人伺候?長城不走,心無寧日!”第二天,劉雨田把吊針一拔,背著武裝袋,拎著大餅,便從嘉峪關出發了。從病床“逃走”的劉雨田,走了幾個月的長城后,再到醫院檢查,發現自己的病居然好了。“心病”的痊愈,離不開“小家”和“大家”的先后松綁。劉雨田的長城行,僅出發便輾轉了3次。前兩次沒有任何人知道,受挫后他原本打算默默回歸“正軌”。可就在他第二次打道回府的火車上,竟宿命般邂逅《長城夢》一書,一位美國海軍上將,為了走長城,給中方寫了200封信。正準備打退堂鼓的劉雨田,仿佛看到外國人穿著大皮靴走在父親脊背上,徹底坐不住了,鐵了心不再走回頭路,必須把長城走完!列車抵達烏魯木齊,回到家,劉雨田決心向家人開誠布公,表明心跡,不給自己留任何退路。他先是給父親做了頓飯,一番家國天下、博古論今游說之后,才道出自己即將走長城的計劃。老父親一聽,沒吭聲,只是眉頭一皺,默默起身走到窗前,淚如雨下。一旁的母親沒繃住,一下癱坐在地,哇地哭了起來:“孩子,你咋了?你不要爸媽了?”幾天后,年幼的一雙兒女也得知了劉雨田要走,一人抱著他一個大腿,哭訴:“親愛的爸爸,你不要俺了?”妻子則成了劉雨田的影子,走哪跟哪,生怕他悄悄開溜。又過了幾天,父親突然把劉雨田叫到身邊,神情一如既往的嚴肅,他輕拍書案,念了四句話:要大家,不要小家,要國家,不要自家。最后對劉雨田說:“孩子,你做的是對的。”父親成了劉雨田的精神領袖。只要想起父親的話,劉雨田心里踏實無比。
在報社發表完《為了母親的微笑》《路》兩首散文詩后,同年9月,劉雨田第三次出發。

▲《為了母親的微笑》既是劉雨田的宣言,也是他在那個年代的辯解
2個月后,“大家”帶來的心結,也得以解鎖。
彼時劉雨田走到了寧夏西海固長城灣一帶,他第一次掏出叔叔臨別前贈送的半導體收音機。正當用收音機調臺之際,忽然,附近電廠的工作人員闖了進來,他們誤以為劉雨田在發電報,把他當間諜抓了起來。結果,調試一番后,收音機內傳來“滴—滴—”聲響,緊接著是一段標準的播音腔:最后一響是北京時間晚上十點整,現在播報晚間新聞……第一條新聞一念出,劉雨田驚呆了——播送的正是自己徒步萬里長城經過寧夏的消息!“中央廣播電臺的廣播,這就相當于紅頭文件。我的國家能夠認可我,心,落地了。”原來,新華社駐銀川記者趙傳明為劉雨田寫了內參,見報了;隨后《寧夏日報》也跟進報道;劉雨田所在單位的黨委書記還通過媒體表示,全力支持他走長城。上了廣播和報紙的劉雨田,終于洗清間諜嫌疑。他被邀請到寧夏大學作分享報告,一位老教授聽完,語重心長地告訴他:“孩子,你這叫探險。”在萬里長城的探險路上,橫著的磨難,除了考驗精神意志的輿論關、家庭關,還有真正考驗身體意志的萬重關山。“你走的是一條不可思議的路”
唯一不可丟棄的東西,叫信仰
“因為外國人要走,我才頭腦一直熱,決定走長城,但慢慢在路上開始思考,什么是我想要的?是自我決定的東西?”有了探險意識的劉雨田,不再僅僅只是行走、把路走完而已,他期待尋找一些新的價值。于是,行至敦煌時,順道去絲綢之路考察了一趟。在那里,手拄木棍、衣衫襤褸,渾身只有一個破舊背包的劉雨田,與“開著汽車,帶著冰箱,滿載汽水、啤酒”的美國馬可·波羅遠征隊相遇。強烈的對比,一如二者當時所背靠的時代與家國。“許多人走著容易的路,許多人走著艱難的路,但是Mr劉(即劉雨田),你走的是一條不可思議的路。”遠征隊隊長哈里·魯茨坦(Harry Rutstein),對眼前這位只身走長城的勇士充滿敬意。他在自己后來出版的書中,放上了與劉雨田的合影,并說,這是他從威尼斯到北京最難忘的一個人。11月的黃河古渡地區已經飄起鵝毛大雪,地面被厚厚的積雪覆蓋,無法判斷底下地形。在經過一個干水渠的時候,劉雨田不小心跌進了冰窟窿,渾身濕透,背包灌滿了水,刺骨寒意瞬間侵襲身體每個細胞,“身上就像灌了鉛一樣?!?/span>他掙扎著爬上岸,四下尋找避寒場所。先是走到最東端長城烽臺下,看到一個大古城,里面有涵洞,鉆進去后發現兩頭透風,只得再出來,另覓他處。接著來到一處大磨盤前,見有個小洞洞,雖然并不理想,但此時衣服已經凍成冰疙瘩,劉雨田顧不得那么多,只能暫且安身于此。他堆起柴火,架成一個小草窩,鉆了進去,很快便意識模糊,不省人事。后半夜,劉雨田依稀感覺有野狗在咬自己,能聽到犬吠,身體卻做不出任何反應、動彈不得。直到野狗開始咬著背帶將他拖行,這才猛地坐起。在長城露宿的無數個夜晚,劉雨田不敢入睡,尤其四周有狼的荒野中,只能睜眼熬到天快亮時,才合一下眼。他的許多日記,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,為熬過漫漫長夜,借助篝火、月亮的微光寫下的。探險途中,棲身之所能找到羊圈、馬圈、驢圈、烽火臺、沙土地就算不錯的,有時刨個雪窟窿,也得將就一晚。很多人好奇,在那個一窮二白的探險年代,沒有任何專業裝備、補給的劉雨田,是怎么在那些惡劣、艱險的環境中堅持下來的?最難走的竟是回家的路
“但踏上探險之路,是我的幸運”
出發后1年零8個月的時間里,劉雨田無數次幻想過自己抵達長城終點時的情景。他甚至想過,如果到時候,所有人仍不理解他的行為,他便要拿起鐵鎬砸了長城,或者一頭扎進大海,以身殉道。1986年4月5日,那一天,劉雨田終生難忘。他終于完成使命,抵達長城終點山海關。這一振奮人心的消息,早已在民間傳開,無數人熱淚盈眶。拉著橫幅迎接的媒體、學生、干部等代表在山海關等候多時。同樣得知這一消息的,還有劉雨田的單位。人群中,劉雨田一眼認出老領導,喜出望外,忘情地上前跟他擁抱。沒想到老領導將他一推,雙手叉腰,厲聲訓斥:“現在我代表烏魯木齊鐵路局黨委鄭重宣布,劉雨田走長城是錯誤的!原鐵路局黨委書記支持劉雨田也是錯誤的!我現在代表政治部帶他回去抓革命、促生產!”劉雨田愣在原地,原本以為解鎖的心,頃刻間仿佛又套上重重枷鎖,怎么也無法掙脫。既然如此,那就踐行自己的諾言吧——接下來的3天,劉雨田連續投海3次。好在都被救上了岸。眾人紛紛勸說:“既然家鄉單位暫時不理解,你就到我們北京來吧,相信時代的大多數都是認可你的壯舉的!”
劉雨田一時竟不知是喜是悲。他想起走長城途中,自己也曾有過一次有家不敢回,遠遠躲在樹林里,望著家里房間的燈光,待了一宿。那時的劉雨田,也許不會想到,有朝一日,自己真的圓了年輕時的夢,踏遍祖國大地,行走過無數令人望而生畏的艱險之路,卻唯獨再難抵達回家的路。
幾年后,劉雨田選擇了留在北京,與此前的生活徹底切割。他不再是機關大樓里,穿著中山裝,按部就班的革命干部,成了一名行走天涯、兩袖清風的職業探險者。
“走出機關大樓,是被逼上梁山,但這也是我愿意做的事。歷史選擇了我,我選擇了苦難。能夠走上探險之路,這是我的幸運?!?/span>只不過,越是巨大的改變,越需要時間來消化。它并不是在當下就能夠被清晰覺知的,而是隨著時間的發酵,慢慢浮現新的答案。在外界眼中,為了探險,劉雨田失去了太多,比如溫馨的家庭、體面的工作、穩定的收入……這些聽上去似乎是無可辯駁的事實,只有劉雨田自己清楚,他的生命,已在探險路上獲得篤定與豐盈。一開始,他以為這份“獲得”源自于:在賀蘭山發現了一甬巖畫,后來開辟成巖畫公園;在洪水溝發現了一縷灰燼,反饋給考古人士后,在一公里之外發現了恐龍化石,后建成亞洲最大恐龍館;在羅布泊拍到了被認為已經消失的稀有物種野馬;在被認為寸草不生的死亡之海打出17口有水水井……
▲劉雨田1984年發現的賀蘭山巖畫
▲劉雨田1985年在羅布泊馬迷兔地帶拍到“普氏”野馬▲1987年11月,劉雨田第二次帶著6峰駱駝,歷時72天,成功南北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多年后,漸漸發現,人生沒有所謂的得失,只有不同的經歷、體驗和感受,就看每個人愿意選擇哪一種而已。時至今日,耄耋之年的劉雨田,已實修證悟新的境界。他說,最大的收獲,是丟掉了自己——無我相,無人相,無眾生相,無壽者相。“我已經把自己丟了,無法評價我是什么樣的人,也不介意‘我’是什么樣的人?!?/span>劉雨田終于不再需要外界的認可,正如他的國家,今時之實力與底氣,已不再像1984年那般需要被世界認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