拍攝路上，不僅曾遭遇七匹狼，還曾被飛石擊中、頭破血流采訪時，王坤剛剛結束“北極狐經典穿越”年度活動——徒步瑞典最美的“國王之路”，穿過阿比斯庫國家公園和瑞典最高峰凱布訥山（Kebnekaise），完成110公里徒步，并擔任拍攝工作。此時的他，身體稍顯疲憊，精神卻很振奮，我們仿佛都能感受到他帶來北極圈的凜冽和清新。
王坤是一名攝影師，曾在電視臺從事偏社會紀實性的新聞攝影類工作。之后轉職成為一名自由攝影師。自由攝影師也有不同領域的劃分，他是如何與戶外、探險結緣的呢？“我對于探險、戶外的接觸源于玩越野車。我算是中國最早一批玩越野車改裝自駕的人。”從越野開始，他陸續接觸到沙漠穿越、徒步登山，之后參加以探險為主題的商業活動拍攝。他越來越被戶外攝影所吸引，越來越沉浸其中。“拍攝戶外攝影項目，第一，沒有重復的事情，第二，事情做成之后，會非常愉悅，產生自豪與成功的情緒。”曾經從事的紀實性新聞拍攝對王坤來說，更像是一個“流水線”工作，大部分工作程式化，拍攝完，交給編輯就結束了。這難免帶來重復式的枯燥與無趣。
2023年，王坤在瑞典“國王之路”徒步活動中拍攝馴鹿。 圖源：王坤
“在野外拍攝項目中，我會考慮到風景、人物故事，考慮到如實記錄發生的每一件事情。而最迷人之處在于，隨著天氣變化和目的地變化，反而會有很多驚喜。”談到看不盡的景色，他滔滔不絕起來：“比如我國的梅里雪山。如果運氣特別好，又趕上夕陽或者日出的時候，就會遇到日照金山。當那種景色出現在眼前，真的會被震撼到。”當然，所謂“專業”，自然要求更多。這份要求，有時候是外在的，但更多是自我驅動。與普通風景攝影師不同，王坤對自己的要求更高。若把拍到滿意的作品當做最終目的，過程則需要更嚴格的把控和堅持。當然，這也帶給他更多快樂與成就感。“我和普通游客的區別在于：出去旅游的人，可能會因為天氣改變行程。比如，天氣不好就不去了，下大雨就不走了。但我作為戶外攝影師，無論天氣如何，我都要按照原有計劃去進行行程，也就有機會經歷惡劣天氣之后帶來的禮物——更壯觀的景色。比如云海，比如雨過天晴后剔透的光線，比如日照金山的紅色、晚霞的橘色等等。” 2020年，青海可可西里拍攝藏羚羊途中工作車留影紀念。 攝影：王坤
“一是我的職業反應能力的提升。比如說，我看到彩虹了，我第一反應是找什么機位、安排什么樣的構圖、拍攝什么樣的內容、要不要有人在里面，這都是我要在最短的時間里考慮到的，并且迅速去實施。”“再一個，是現場反應能力的提升，要研判我應該怎么拍。如何在呈現自然美景的同時，又表現出拍攝主體的性格習慣，包括他獨一無二的特質。比如一個負重者，別人可以背20斤至30斤，他能背60斤至70斤，那我怎么通過影像表現呢？這會讓我思考得更多。”攝影師就是要動起來，腳步在動、手在動，腦子也在不停地動。戶外攝影在體力消耗的同時，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腦力活。“我覺得日積月累，會形成特別好的職業習慣，無論走到哪兒都會保持觀察的欲望，會有這種思考的習慣。考慮得越多，片子的高度會越高。我更多是要體現照片的態度、高度，以及它的質量，所以，就會去思索很多事情。”2020年，青藏線可可西里拍攝途中，遇見高原雙彩虹。 攝影：王坤
攝影師在滿足以上兩點之余，還需要什么儲備？王坤個人感覺，還是要有強大的知識儲備。攝影并非只靠所謂的運氣和速度，好照片也并非“抓拍”而已。在什么時候拍，什么角度拍，等待的到底是什么時機，這都與攝影師的自我判斷息息相關。“需要有一個龐大的知識體系。要對自然、對地理、對生態、對天氣等很多方面，有一個強大的知識儲備庫。比如，我們拍攝越野車的穿越，什么時候會拍到濺水花，什么時候會拍到塵土揚起，什么時候會拍到車體飛躍……其實都要靠攝影師自己的預判，而不是全部靠擺拍。” 2019年，貴州六盤山，王坤在“首屆中國山地英雄會”的工作照。 圖源：王坤讓王坤印象很深、滿意的、有高度的拍攝，是他參加一次四姑娘山越野跑拍攝。面對參加越野賽跑的運動員，他從心底里佩服。“從運動員身上體現出來的所有的狀態，拍攝的環境，再加上拍攝的選點等，各方面的因素集合到一起，實在太棒了！運動員們都在奮力去完成比賽，所以沒有任何擺拍，我們所記錄下來就是最真實的狀態。他們自然而然迸發出來的狀態、競技時的姿態、身體呈現出的樣貌，給我的感覺就是最理想的狀態。這就是我所希望達到的那種影像效果。”聽他描述，當時的情景仿佛浮現在眼前。他曾經拍攝過的畫面，穿過記憶，動了起來。可見真實和細節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。“在拍攝這種越野跑的時候，你會發現泥濘的道路上，賽跑者奔跑時泥水濺在他身上，甩在他身后，遇到有水坑的路線，濺在樹葉上的水都能滴下來……這所有的元素你都可以看到。這些場景就是真實存在，每一個細節都不是人為安排。特別是他們身上那種臟兮兮的感覺、大汗淋漓的狀態、喘著粗氣的疲憊感……根本做不了假。這就是真實狀態呈現出的力量感。”當非常有視覺沖擊力的畫面呈現出來時，完全可以激發出一個攝影師的熱情——留下這些生動美好，定格成為永恒。“畫面已經真真實實地展現在你眼前，就看你怎么把它表現出來。之后，就全憑個人的去自主選擇呈現哪一部分。”王坤坦言，在這種氛圍下拍攝，會讓他更有激情，也更有創造力，去抓住那些迷人的瞬間。“與影棚拍攝不同，你走到戶外，走到自然環境中，整個天地、整個大自然都是你的背景板，全部都是你的影棚，無限廣闊，你想怎么拍就怎么拍，你可以選擇任意角度拍，這種拍攝環境和創作氛圍是無可替代的。”相比其他攝影，戶外攝影師如這個名稱的組合，既要做到擁有戶外必須的體能，同時要有攝影師的技術。所以，體能成為戶外拍攝的基本前提和保障。“做戶外攝影師或極限探險攝影師，首先要跟你拍攝的對象有差不多的體力、技能。”通過戶外攝影，王坤感覺自己無論從體力，還是精神方面，都有更強的韌性。能堅持、能堅守，是他參加一次次戶外攝影項目之后慢慢磨煉出來的品質。2021年，王坤參加三江源國家公園落成首次科考工作照。 圖源：王坤對他來說，每一次拍攝都有不同程度的難點，但最難的，還是超長距離拍攝。“不管是徒步，還是登山，還是越野穿越，距離越長，探險的天數就越長，所面臨的困難會呈幾何倍數增加。3到5天的行程和30到50天，是完全不一樣的。”他最長時間的一次拍攝是在2017年，參加的項目是達喀爾拉力賽中國系列賽。達喀爾拉力賽，被稱為勇敢者的游戲、世界上最艱苦的拉力賽。作為全世界最嚴酷和最富有冒險精神的賽車運動，受到全球5億以上觀眾的關注。拉力賽的大部分賽段都遠離公路，需要穿過沙丘、泥漿、草叢、巖石和沙漠。在這次項目中，作為唯一的中方攝影師，王坤在騰格里沙漠、烏蘭布和沙漠、巴丹吉林沙漠里連續工作了4個月。他主要負責跟蹤拍攝法國工作人員的前期踩線、勘測、設計路線。之后，他要將所有拍攝資料返回給達喀爾的總部和越野一族的工作人員，由他們后續與相關的地方政府協調賽道設置。他另一個攝影工作，是記錄賽車的表現，通過影像資料，幫助分析賽車如何改裝、改進。于是，這4個月，他一直在沙漠里摸爬滾打。“我覺得登新疆慕士塔格峰的體力支出和難度比登珠峰還高，從早上八九點出發，一直走到晚上八九點，我感覺是永遠走不到頭。”雖然在這次登山拍攝中，王坤不需要全程跟進到峰頂，但在負重和適應時間上與登山運動員相差很多，這兩點是影響體力、體能的主要因素。“一個是背負比較重。最基礎的，需要自己背登山靴、連體羽絨服、睡袋，手套、雪鏡等常規登山需要的裝備。我們作為攝影師，要增加什么呢？首先是設備，相機、無人機。其次要帶非常多的電池。因為低溫加上高海拔，電量會消耗得特別快——無人機電池需要6到8塊，小相機的電池需要10塊左右。”“另一個是與登山者相比，攝影師作為工作人員，沒有太長時間去適應海拔和氣候。基本休息一天就立刻攀登，進入工作狀態。從徒步到攀登，從登山鞋換高山靴，最后還要換踏雪板。我記得當時一直穿不上踏雪板，在海拔近5000米的地方，消耗非常大。大概穿了半個多小時，我累得在那兒癱倒十多分鐘，一直緩不過來。”要說徒步時間最長的，是這次剛剛結束的瑞典“國王之路”。這條線路全程110公里，每天行走20公里，需要5天時長。“如果行進不下去，我從中間是出不來的，除非直升機能把我撤出來。”全程沒有任何補給，衣食住行都要自己背。攝影師還要背負相機、無人機、運動相機、電池等攝影器械、設備。王坤在徒步過程中負重近50斤。
2023年，王坤在瑞典“國王之路”徒步。 圖源：王坤
“國王之路”（Kungsleden）長約450公里，深入北極圈，穿越極北地區荒原、崇山峻嶺和河谷石灘，是瑞典最主要的徒步和滑雪路線，也是北歐乃至整個歐洲最美的徒步路線之一，被譽為“世界最美的十大徒步線路”之一。在徒步的過程中，可以一路感受瑞典的大自然與人文景觀——雪上瀑布、極地湖泊、樺樹林、北極苔原和薩米人，以及他們的馴鹿。“國王之路”分為5段，每一段大概需要4-7天方可完成。王坤參加的“北極狐經典穿越”年度活動，從起點Nikkaluokta到終點Abisko，穿過阿比斯庫國家公園（Abisko National Park）和瑞典最高峰凱布訥山(Kebnekaise)，共計110公里。“阿比斯庫國家公園風景是無敵的——它的峽谷風光、冰川風光，再加上高山風光。我們一直在河谷里徒步，一路上看到很多野生動物。北歐的馴鹿在山上跑來跑去，非常漂亮。”“全程110公里的徒步路線上，我從頭到尾沒有發現一個煙頭，沒有發現一點垃圾，對我觸動非常深。我是抽煙的，這一路，我把所有的煙頭全都背出來。哪怕是一張紙片，都不能留在那里——甚至我們上廁所用的紙，都要帶出來。”
瑞典“國王之路”的峽谷風光 攝影：王坤
在戶外拍攝中，免不了和不同國家、不同地區的人接觸，王坤也從中感受到巨大的差異，所產生的文化碰撞，特別有趣。這也算是戶外攝影帶來的另外一種收獲。“最近剛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確認列入《世界遺產名錄》的云南景邁山，我在2013年去過。那時候，村子里邊沒有人穿鞋，老頭、老太太都是光腳走路。我跟他說普通話，他聽不懂，但他早晨碰見我的時候，會用英文打招呼，說morning，還問我喝不喝咖啡。后來，當地村長告訴我，18世紀時這里來了很多傳教士，帶來了咖啡，所以當地有種植咖啡的習慣，也將咖啡文化帶到這里。”“之后，我去云南老姆登村，那里有個老姆登教堂。當地老人都六七十歲，更大的八十多歲。他們在教堂里做禮拜，用英文唱詩，給我的震撼非常大。”王坤在參加達喀爾拉力賽拍攝時，一個外國人給他留下更為深刻的印象。“摩西是往屆的達喀爾拉力賽冠軍。2017年，他第一次來中國，非常興奮。他說想留個中國的文字，帶回去。就讓我給他寫一篇小作文，講講他這次來中國的事。于是，我幫他寫了一二百字。等他再來中國的時候，居然把整篇文字紋在自己身上了，把我嚇了一跳，外國人也太有意思了！”在瑞典“國王之路”徒步中，王坤和瑞典當地向導聊天后，也一改自己固有的觀念。“以前我的誤區是，我覺得歐洲人一定覺得他們的食物好吃，所以他們會一直吃自己國家的東西。但是，跟當地向導交流之后，他們覺得中國食物太好吃了，特別是宮爆雞丁，他們非常喜歡，說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好吃的菜！但對于日常飲食，比如三明治，他們覺得能吃飽，但不至于很好吃，只是滿足需求而已。這令我的認知有一個很大的改觀。”戶外攝影，有探險，就會有風險，并非每一次“相遇”都讓人興奮，有些甚至會很“刺激”——讓王坤每次回想都心有余悸的“邂逅”對象是“七匹狼”。“2020年，我從青藏線出來，穿越去青海玉樹。阿萬倉草原一直到甘南的那條路剛通車，當時只有我一個人。我下車休息，吃火腿腸、喝水，看見遠處有一群狗，距離我五六十米的樣子。我就召喚它們，扔火腿腸給它們，但它們就在原地，轉來轉去，也不過來。我看它們不搭理我，吃完就準備走了。”“我上車之后，想看看它們那邊到底有什么，就拿出相機，用長焦拉過去，一看，地上有一頭死牦牛，再一看，好家伙，這可不是7只狗，而是7匹狼！它們守在那里，等著吃肉，所以才沒追過來。”“后來我和朋友們聊起這個，大家都笑著說遇到7匹狼，應該找七匹狼合作個廣告。我真的嚇得不輕，主要當時整條路上就我一個人，實在恐怖。”2020年，王坤在公路偶遇的“七匹狼” 。 攝影：王坤他曾經在高原徒步，被斜坡飛石擊中頭部，瞬間頭破血流。他也暗自慶幸，從沒受過大傷。對他來說，在拍攝過程中，時刻注意安全是重中之重。戶外攝影師除了應具備拍攝技能和擁有足夠強大的體力、體能，還要對風險有預判和認知，需要具有足夠的避險知識。畢竟，在拍攝過程中，滑墜、摔傷、扭傷、飛石，包括一些交通事故都有可能發生。“探險不是冒險，安全才是第一。我們有一句話，照顧好自己就是對別人最大的照顧。” 2019年，甘肅甘南扎尕那-卓尼，王坤于橫斷山脈影像拍攝途中。 圖源：王坤雖然去過很多地方，遇到不同的風景和不同的人，對王坤來說，有一個地方是他一直想要探索和拍攝的，那就是克勒青河谷。克勒青河谷夾峙在喀喇昆侖山脈與阿吉里山脈之間，全長約210公里，平均海拔4500米。這是一條足以媲美ACT、EBC的世界級徒步路線，集結最純粹的山和最壯觀的冰塔林。“克勒青河谷屬于中國一個非常神秘的邊境地區，想去徒步拍攝的原因，一是風光極其優美壯觀，二來有探險性質，要穿越20多天，途經冰河、冰川，也很有難度。這些都特別吸引我。”
2023年，新疆慕士塔格峰冰川徒步，王坤拍攝冰川途中。 圖源：王坤
為未來繼續探險和拍攝，王坤早已做好規劃——堅持良好生活習慣，加強身體鍛煉，保持良好體能狀態。并且多去了解新生事物，多接觸年輕人，去了解他們的思維、認知、習慣，擴展自己的邊界，從而補充到之后的拍攝中去。“這個行業最大的競爭力是策劃和創意，拍攝只是一種手段。”
